徐志摩诗歌中的“飞升”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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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飞升”意象在徐志摩的诗歌中频繁地出现,它们在烘托意境、抒发感情、揭示诗歌主题等方面,都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些意象有诗人对道家思想的诗化,对自由理想的象征和对人生虚无感的寄托。它对于诗歌意境的创造、主观情感的表达、诗人飘逸灵动风格的形成具有很重要的作用。

徐志摩诗歌中的“飞升”意象

一、飞升意象的思想内涵

著名的意象主义诗人庞德对“意象”做过如下的界定:“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②。而在徐志摩诗歌中,各式各样的有关“飞升”的意象,正是作为这样一种情感的负载,包含着丰富的思想内涵。

在徐志摩的诗中,与“飞升”有关的意象主要可分为四大类:一类是与“飞升”有关的自然意象。如明月、星群、晴霞、雪花、雾霭、霹雳、月华、暮烟、松风、白云等;第二类是有“飞升”动作的动植物意象,如黄鹂、飞鸟、云雀、落叶等;第三类便是直接的飞升意象,如翩翩、飘拂、蒸腾、云游、辞别人间等;第四类是与飞升息息相关的其他事物,如灵魂、天国、梦神、安琪儿、魔鬼、天父、耶稣、天使等。以上意象着重体现了诗人渴望超脱俗世,与天地合一,飞升物化的思想,也表达了对爱、自由、美的追求。

1.顺应自然的人生态度

老庄的齐物思想与彻底融入自然的道家思想,影响了有着传统中国文化底蕴的徐志摩。其诗中常有人格物化,于漫不经心中消失了具体人与物的界限。这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拟人修辞方式,而是真正的“忘形”与“忘情”状态。“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往远处飞,往更远的飞”(《爱的灵感》)。体现了作者身在俗世,心却浮游于无垠的天宇,畅游万仞。这是诗人心中老庄思想的直接表现。诗中的“云”、“光”、“轻灵的一球”,这些飞升的意象无疑是指诗人自己,不管是化风、化云都试图融入自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在天地清风中舒展生命快乐的渴盼。

2.自由和理想的诗意象征

徐志摩深受欧美文化的熏陶,他追求自由,崇尚个性解放,这一思想体现在他的很多诗作中,而这一思想的表达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于飞升意象来完成的。“飞升”意象在情诗中表达了他对爱、理想、自由的追求:“我有一个恋爱,/我爱天上的明星。”(《我有一个恋爱》)“星星”作为一个“飞升”意象存在,它的晶莹与纯净,正蕴含着诗人对于一种像星星一样晶莹纯洁的单纯爱情的向往。“星星”给人的不仅是美感,更是作者的理想和希望之所系。“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雪花的快乐》),在这节诗中,徐志摩自比为“雪花”,利用“飞升”意象,想象着能从这俗世中羽化飞升而去,遁入混沌的空灵。如雪飘飞、如雪自由、如雪晶莹,凭借自身的轻盈漫然而过,无所依托,作一瓣风中的落花,遇水则流、遇风则舞,任缘起缘灭也决不自怜自怨,表达了诗人对单纯信仰的追寻。

3.人生虚无感的形象寄托

现代意识对“飞升”意象的介入,决不仅仅是复制或模拟传统诗歌中的原型,而是借助这一原型意象表现诗人意识或潜意识层面的`现代人生感受。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随着文学界的主流向“革命文学”转向,以徐志摩为代表的新月派对纯文学的坚守,对自由的追求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飞升”意象中越来越多地渗入了孤独、死亡、怀疑的阴影。他曾说:“尽是飘忽忽的,仿佛是一块石子在一个无底的深潭中无穷无尽的往下坠着似的,有到底的一天吗?”“朋友们真的我心里常常害怕,害怕下回东风带来一个比冬天更枯槁更悲惨更寂寞的死天。”③这种人生悲剧感和深入骨髓的怀疑论最终把他引入“人生无望”的虚无境界。传说嫦娥飞到月亮之后,感到异常孤独,特别渴望飞回人间,有道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嫦娥》)可见“飞升”原型中已经蕴涵了孤独情结。相对于古人,现代诗人对孤独有了更为具体更为深刻的体验。徐志摩对自由自在生活的强烈向往,与当时的社会现实对这种渴望的束缚,就积淀成了他痛苦的孤独意识。他怀着深深的失落感写了《去吧》:“去吧,人间,去吧!/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诗人痛感人间的压迫,幻想到大自然或人间之外获得精神的归宿。这是无法化解的现实矛盾在诗人心中的回响,也是这些知识分子的精神自救。

《离骚》中关于 “飞升”意象某些描写,原本是对先民们祭祀仪式的一种再现,因此这一意象在本原意义上已经蕴藏了死亡意味。对徐志摩而言,死亡表现为美好事物的毁灭或消失。在他看来,爱、自由和美是人生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事物,它们的消失或毁灭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惋叹:“它飞了,不见了,没了”(《黄鹂》),“青春”、 “火焰”、“热情”随之消失,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爱情的失败与理想的处处碰壁,给他的人生带来了浓重的阴影。对超凡生活的痴迷显然变成了对现实生命的否定,“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爱的灵感》)。美好的生命借助死亡与大自然完成了交融的意识,从而获得了永恒。现代诗人对死亡的敏感和对天国的怀疑,都寄托在“飞升”上面,徐志摩的《雁儿们》这首写于作者去世前两个月的小诗。既是诗人对自身命运的预感,也是对民族命运的一种强烈的预感。现实是如此的黑暗,前途也“再没有天光”,连我们都无处可飞了,孩子们还能“往哪而飞”呢?天国也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飞升”还有什么意义呢?徐志摩的困惑实际上代表了曾经受过西方自由观念熏陶的五四一代学人普遍性的焦虑。

二、飞升意象的艺术作用

首先,徐志摩诗歌中大量飞升意象的运用对于意境的创造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形成了以唯美为主导的诗歌意境。诗中的飞升意象,对于抒情主体来说,具有多种功能,或比兴,或渲染烘托等等。徐诗对于飞升意象的运用,十分有力地增强了诗歌的艺术魅力。云雀、迷雾、白云、月华、天使、云游等意象,无不给人以一种如在画中游的强烈的美感,体现出一种唯美的视觉效果。《望月》全诗就是一幅飞升的图画:“望她从�岩的山肩挣起――/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锋,/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其次,在表达效果上,主观情感和客观飞升意象高度融合,体现出了充分的圆融之美。中国古典诗歌多习惯采用融情于景和营造优美意境的方法,以含蓄地表情达意;而外国诗歌则较多地将笔触伸向人的内心世界,直接、热情奔放地表达感情。徐志摩的诗作中兼收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抒情方法和外国诗歌的抒情方法,并将主观感情和客观意象完美地统一于自己的作品中。钱理群先生在概括徐志摩的诗作时说:“他执著的追寻,从性灵深处来的诗句,在诗里真诚地表现内心深处真实的情感与独特的个性,并外射于客观物象,追求主、客体内在神韵及外在形态之间的契合。”④“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云游》),是直接借用飞升意象来抒发作者情感、倾诉心声的句子;“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阔的海》),则是间接地表情达意的诗句。但无论是直接抒情还是间接抒情,我们都可以看到抒情主体和意象之间达到一种高度的契合,形成一种心象重合、高度圆融的艺术效果。在诗人笔下,飞升意象在传达主体情感过程中,主体的自我身心完全附于意象之上,意象已不再是主体情感的附庸,它完全成了主体灵魂的表象。这样的融合,使诗歌的整体意境达到物即我,我即物,物我合一的层面。这种高度的圆融艺术效果,真正做到了诗歌的内容美和形式美的和谐统一,引起读者在感情上强烈的共鸣。

再次,对于飞升意象的运用,在很大程度上形成并体现了徐志摩诗歌的个性风格――飘逸柔美。在徐志摩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意象有两类,一类是花,另一类就是云、雾、烟、风、影、梦等飞升意象,亦实亦虚、亦真亦幻、轻盈飘忽是其特点。其中,“云”、“风”与“梦”的使用频率最高,总计不下三四十次。尤其是 “云”这个意象,在其诗中出现率极高。有“云彩”、“白云”、“黄云”、“乌云”、“云影”、“紫云”、“绯云”、“褐云”、“云涛”、“云潮”等,真可谓在五彩斑斓的云海中云游,直至最终消失在生命的云端。根据不同氛围,“风”有凉风、清风、微风、秋风、晚风、山风、松风、海风、西风、春风、东风等意趣不同的形态;“梦”有迷梦、幻梦、春梦、睡梦、噩梦等性质各异的种类。另外,以“梦”冠之的意象还有多种,如梦乡、梦境、梦魂、梦幻、梦趣、梦景、梦想等,这类飞升意象的大量运用,变化多端,给诗歌注入一股空灵之气,诗人总是善于把握瞬息多变的灵感,展开浮想,让感情自由流淌,飞升意象以其特有的审美效果顺理成章地呈现于诗人的笔端,成为诗人笔下的宠儿。在心象重合手法的运用上,这些意象轻盈散漫、自由洒脱、纯洁灵动,与诗人的个性息息相通,富有生气,因此被大量采撷,作为诗人个性的直接体现。因此,飞升意象对于其飘逸柔美个性风格的形成是功不可没的。

三、飞升意象探因

1.飞升意象的文化影响

在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上,与“飞”意象关系最密切的当是“嫦娥奔月”的神话传说,这一传说的正式记载见于较晚的西汉文献。郭沫若在《卜辞通纂》中论说了羲和与常仪的演变关系,肯定这是嫦娥神话的本源。郭沫若判断“升月的常羲,变成了奔月的嫦娥”。常羲即传说中的月母。作为月母常羲原本就是天上的神仙,而奔月的嫦娥本来是生活在人间的,为后羿之妻,只是因为服了仙药才会飞而升天。这种演变典型地表现了华夏先民渴望飞天的强烈祈求。《逍遥游》描绘了一系列“飞升”的意象,开篇便是一次雄伟的“飞”:“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叶舒宪先生认为:“‘北冥’在象征意义上等同于地底冥界之水……而‘南冥’,在庄子的本文中说明是‘天池’,显示上界是上天的象征,所以从北冥到南冥的水平运动也就是自下界到上界的垂直运动。”可见在先秦的典籍中,已经把“飞”与“升”联系起来。确定了“飞升”这样一个意象的原型模式。先秦文学中表现“飞升”意象作品中最集中的是《楚辞》,其中“飞升”句子最多的是《离骚》,如“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前”、“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等等。研究者指出:“《离骚》中所谓‘飞升’,正是当时一般祭祀或楚地祭祀所共有的程序。”⑤可以说,“飞升”意想积淀在民族的心理结构中,本来就是原型意象。这一原型对以后的文化走向产生了重要影响。各种羽化升天的故事,便是这一原型在古代文学中的反复再现。与此相对应,华夏文化也存在着“下界”原型,这是“飞”原型不同向度的表现。

2.西方浪漫主义文化的影响

徐志摩经常满怀深情地把英国称作他的灵魂再生之地,他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⑥他在那里不仅迅速成为一个具有西方式自由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而且还成了一名诗人。英国湖畔派诗人对于自然风物的清远超脱,以及拜伦式的斗争激情的宣泄,自然触动青年徐志摩的诗心,成为他的浪漫诗情的主体。卞之琳对此作过精确的说明:“尽管徐志摩在身体上、思想上、感情上,好动不好静,海内外奔波‘云游’,但是一落到英国即英国的19世纪浪漫派诗境,他的思想感情发而为诗,就从没有能超出这个笼子。”⑦徐志摩灵气鲜活的自然天性在剑桥特定的文化氛围浸染下,纯化为崇尚自由、追求美感、渴求艺术的浪漫气质;在其升华过程中,浪漫主义的华彩诗篇和魅人情调唤起了徐志摩无羁的情感。他的诗作一往情深地倾注了对爱、自由与美的理想追求和赞美,自觉努力于西洋诗歌体制的输入和试验,引进了格律体、无韵自由诗、沉思体抒情诗和十四行诗等韵律形式。因此,就艺术渊源来说,他的诗“沦肌浃髓渗透了19世纪英国浪漫派的风味”⑧。孙乃修指出:“徐集泰戈尔、华兹华斯、雪莱、拜伦、济慈等‘浪漫派之情热’、哈代‘悲观派之阴冷’与波德莱尔‘恶魔派之奇崛’于一体。”⑨所以早在20世纪30年代,茅盾曾对徐志摩评价:“志摩是中国布尔乔亚开山的同时,又是末代的诗人”⑩,并用他的一句诗“在梦的轻波里依徊”概括其诗歌的全部思想内容。

3.同诗人的个性气质和经历有关

徐志摩童年人格的形成,基本上有以下两个因素:一是作为大文化范畴的家庭、亲友、地域等环境因素;二是作为整体的教育过程。徐志摩出生在浙江海宁的硖石镇,这里人杰地灵、风景如画:横穿镇子的小溪、遥遥相对的东西两山、山上古朴的寺庙……但他最爱的是在旷野上放风筝,让思绪和梦想在风中飞扬,这是童年徐志摩最早的飞翔。飞升成了他对童年生活的深层心理记忆。

徐志摩的性格可用“至情至性”来概括。诗人自己曾说“天生就是一个感情性的人”,他认为“不应当拒绝感情或是压迫感情”{11}。在他一生的婚恋中经历了三个女人,刻骨铭心的爱情记忆与女性情结自然也反映在徐志摩的诗歌之中,从而出现了大量的与飞升相关的事物,以隐喻自己的性爱心理或所爱慕的女子。可以说,徐志摩正是凭借自己的人生经历,以特异的感性心理以及艺术家敏锐的禀赋和气质,创造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一奇特的存在。有关飞升意象在徐诗中频繁出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诗人对于自然美的钟情也是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