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硕人》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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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硕人》赏析

《诗经·硕人》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①。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②。(一章) 手如柔荑③,肤如凝脂④,领如蝤蛴⑤,齿如瓠犀⑥,螓首蛾眉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⑧。(二章)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⑨。四牡有骄,朱幩镳镳⑩。翟茀以朝11。大夫夙退,无使君劳。(三章)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12。葭芘揭揭13,庶姜孽孽,庶士有朅14。(四章)

①毛传:“颀,长貌。锦,文衣也。夫人德盛而尊,嫁则锦衣加褧襜。”按锦即以彩丝织成的有花纹的织品,故《秦风·终南》“锦衣狐裘”,毛传曰“锦衣,采衣也”。《郑风·丰》“衣锦褧衣,裳锦褧裳”,毛传:“嫁者之服。” 褧亦作顈或絅,即絅麻。《礼记·玉藻》“襌为絅”,郑注:“絅有衣裳而无里。”是褧衣即絅絅麻织成的单衣,罩在锦衣之外,郑笺所谓“在涂之所服也”。又絅麻较葛、苎皆为粗,织作单衣罩于外,是在路御风尘也,而又微见内服,曰“褧衣”者,褧原有明义。

②朱熹曰:“东宫,太子所居之宫,齐太子,得臣也。系太子言之者,明与同母,言所生之贵也。女子后生曰妹。妻之姊妹曰姨,姊妹之夫曰私。邢侯、谭公,皆庄姜姊妹之夫,互言之也。诸侯之女嫁于诸侯则尊同,故历言之。”牛运震曰:“首二句一幅小像,后五句一篇小传。五句有次序,有转换。”

③朱熹曰:“茅之始生曰荑,言柔而白也。”多隆阿曰:“茅之始生不惟柔白,而又尖秀,俗呼茅之始生者曰茅针。”

④朱熹曰:“脂寒而凝者,亦言白也。”

⑤蝤蛴,即天牛之幼虫,乳白色,生存于树干中,穿木如钻。孔疏:“以在木中,白而长,故以比颈。”

⑥朱熹曰:“瓠犀,瓠中之子方正洁白而比次整齐也。”

⑦毛传:“螓首,颡广而方。”朱熹曰:“螓,如蝉而小,其额广而方正。蛾,蚕蛾也,其眉细而长曲。”按朱曰“其眉细而长曲”,不确。蛾指蚕蛾,眉指蚕蛾之触角。蚕蛾触角宽短弧曲,古之眉式以此为尚。唐人咏眉仍比喻为“桂叶”,亦蛾眉之遗意也。

⑧毛传:“倩,好口辅。盼,白黑分。”陈奂曰:“口辅即靥腼也。”按即笑含酒窝之貌。

⑨毛传:“敖敖,长貌。农郊,近郊。”郑笺曰“说”当作襚,“衣服曰襚,今俗语然。此言庄姜始来,更正衣服于卫近郊”。“说”,又或解作舍,释文:“说,本或作税,舍也。”按即休息。两义皆通。

⑩毛传:“骄,壮貌。幩,饰也。人君以朱缠镳扇汗,且以为饰。镳镳,盛貌。”按《说文·巾部》“幩,马缠镳扇汗也”,段注:“以朱(巾祭)缕缠马衔之上而垂之,可以因风扇汗,故谓之扇汗,亦名排沫。”按(巾祭)缕即裁剪为缕之帛,所谓“缠马衔之上”,即缠在马衔穿过镳之后的环上。马狂奔之际,口角处或汗沫交濡,悬帧则可遮之。《续汉书。舆服志》称皇太子诸侯王公列侯用“绛扇汗”,卿以下用“缇扇汗”,皆下人君之“朱扇汗”一等。河北安平汉墓壁画中之车,于马之镳外绘出红色飘带状物,殆即帧也。王先谦曰:“重言‘镳镳’者,四牡皆有镳,连翩齐骋,故传云‘盛貌’,此实字虚诂之例,会意为训也。”

11毛传:“翟,翟车也,夫人以翟羽饰车。茀,蔽也。”孔疏:“妇人乘车不露见,车之前后设障以自隐蔽,谓之茀。”钱澄之曰:“此覃言庄姜始至国门,进止有礼,足以觇大国之威仪及夫人之庄重也。”

12毛传:“洋洋,盛大也。活活,流也。罛,鱼罟。濊,施之水中。”按罛、罟均为鱼网,然仍有分别。《淮南子·说山训》“好鱼者先具罟与罛”,高诱注: “罟,细网。”“罛,大网。诗曰‘施罛濊濊,鳣鲔泼泼’是也。”马瑞辰曰:“濊濊,盖施罛水中有碍水流之貌。”鳣、鲔,《淮南子·氾论训》高诱注:“鳣,大鱼,长丈余,细鳞,黄首白身,短头,口在腹下。鲔,大鱼,亦长丈余。”按鳣鲔似即鲟科之鲟鱼和鳇鱼。发发,释文引马融说:“鱼著网,尾发发然。”按即鱼在网中掉尾,俗云“拨刺”也。

13葭,芦。菼,荻。揭揭,毛传:“长也。”

14朱熹曰:“庶姜,谓侄娣。孽孽,盛饰也。庶士,谓媵臣。竭,武貌。”“言齐地广饶,而夫人之来,士女佼好,礼仪盛备如此,亦首章之意也。”

诗的作意,序称:“闵庄姜也。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此说虽然不是全无根据,究竟离诗意太远。王先谦曰:“《左·隐三年传》:‘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此序义所本。但‘卫人’云云,谓当日曾为庄姜赋诗,非谓咏其无子。”“诗但言庄姜族戚之贵,容仪之美,车服之备,媵从之盛,其为初嫁时甚明。”此论与诗意大抵相合,可以信从。

《硕人》是《诗》中写女子写得最美的一篇,却又是最无情思的一篇_有情思者,诗在心里,无情思者,诗在身外也。《鄘风·君子偕老》虽然同样是局外人之眼,但彼诗之作,原存深惜之意,著意仍在于“人”,故依然有情。《硕人》多用赋笔,而所赋为“事”,不为“人”。“硕人”,实非诗题也,正题当作“喜见庄姜自齐来归卫”。此外别无深心。若说这“事”中之“人”却写得分外的好,则伊也是在“事”中具见光彩,而非同《关雎》《月出》《泽陂》,以可感而不可见之美熠惧于情思中。

兴、比、赋,赋为难。而《硕人》之赋,在在切于事情,处处见得赋之巧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是传神生色之笔。《周南·桃夭》“桃之天天”,夭,三家诗作(女芺)。《说文·女部》:“(女芺),巧也。一曰女子笑貌。诗曰:‘桃之(女芺)(女芺)’。”桂馥《义证》:“‘巧’也者,俗作妖,《上林赋》‘妖冶娴都’,李善引《字书》‘妖,巧也’。”“一曰‘女子笑貌’者,本书无笑字,此即笑之本字。”王先谦曰:“《玉篇》‘娱,媚也’,与《说文》训(女芺)为‘女子笑貌’合。” 如此,则巧意为嫫,为妖,为媚,是女笑如花也。《周南·桃夭》著一“夭”字,好像花也含笑,《硕人》则著一“巧”字,把花的冶艳与媚嵌在笑里。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原是由“本事”中生发出来,而一片礼赞中忽然插入一句谐语,乃格外觉得风致嫣然。朱熹《诗集传》:“此言庄姜自齐来嫁,舍止近郊,乘是车马之盛,以人君之朝,国人乐得以为庄公之配,故谓诸大夫朝于君者宜早退,无使君劳于政事,不得与夫人相亲,而叹今之不然也。”末句仍是胶于序说,不必从,却难得诗意阐述得明白。焦琳曰:“心有绸缪燕婉之慕,而一时不得,故谓之劳,《集传》所谓‘不得与夫人相亲’,乃‘劳’字正解。”《管锥编》特拈出唐诗为说,曰此与白居易《长恨歌》“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李商隐《富平少侯》“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貌异心同。新婚而退朝早,与新婚而视朝晚,如狙公朝暮赋芋,至竟无异也”。不过白、李真的是“刺”,卫人则纯是本着世间人情作推量语和体贴语,是“谑而不虐”也,二者乃貌似而心不同。

末章“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看来全是写景,是颺开一笔的衬托、烘染,但就其中的寓意而言,仍然不离“本事”。范处义所谓“此章以河之流喻齐国之盛大,以施罟喻庄公求昏于齐,以鳣鲔喻庄姜来归于卫”,是也。《齐风·敝笱》言齐子出嫁,有“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也用了设网求鱼之喻。《召南·何彼(衤农)矣》咏王姬归于齐,曰“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拟喻亦然。《陈风·衡门》提到婚姻之求,亦云“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至于《邶风· 新台》,则是刺卫宣公纳子之妻,诗曰“鱼网之设,鸿则离之”,仍是设网求鱼的意思,不过反用其意,即谓女之归,实为“误人”。而《诗》中这类比喻用在嫁娶,其著意之处,乃在所嫁一方的一个“求”字,却似乎不是在那“鱼”里藏了怎样的缠绵的情思。

创作背景

《卫风·硕人》是卫人赞美卫庄公夫人庄姜的诗歌。《毛诗序》曰:“《硕人》,闵庄姜也。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历代学者多赞成毛序的说法。

作品鉴赏

《卫风·硕人》是赞美是齐庄公的女儿、卫庄公的夫人庄姜的诗。其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句对庄姜之美的精彩刻画,永恒地定格了中国古典美人的曼妙姿容,历来备受推崇。

全诗通篇用了铺张手法,不厌其烦地吟唱了有关“硕人”的方方面面,如第一章主要说她的出身——她的三亲六戚,父兄夫婿,皆是当时各诸侯国有权有势的头面人物,她是一位门第高华的贵夫人。第三、四章主要写婚礼的隆重和盛大,特别是第四章,七句之中,竟连续六句用了叠字。那洋洋洒洒的黄河之水,浩浩荡荡北流入海;那撒网入水的哗哗声,那鱼尾击水的唰唰声,以及河岸绵绵密密、茂茂盛盛的芦苇荻草,这些壮美鲜丽的自然景象,都意在引出“庶姜孽孽,庶士有朅”——那人数众多声势浩大的陪嫁队伍,那些男傧女侣,他们像庄姜本人一样,皆清一色地修长俊美。上述所有这一切,从华贵的身世到隆重的仪仗,从人事场面到自然景观,无不或明或暗、或隐或显、或直接或间接地衬托着庄姜的天生丽质。而直接描写她的美貌者,除开头“硕人其颀,衣锦褧衣”的扫描外,主要是在第二章。这里也用了铺叙手法,以七个生动形象的比喻,犹如电影的特写镜头,犹如纤微毕至的工笔画,细致地刻画了她艳丽绝伦的肖像——柔软的纤手,鲜洁的肤色,修美的脖颈,匀整洁白的牙齿,直到丰满的额角和修宛的眉毛,真是毫发无缺憾的人间尤物。但这些工细的描绘,其艺术效果,都不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八字。

此诗开启了后世博喻写美人的先河,历来备受人们的推崇和青睐。孙联奎《诗品臆说》拈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语,并揭示出其所以写得好的奥窍。在他看来,“手如柔荑”等等的比拟譬况,诗人尽管使出了混身解数,却只是刻画出美人之“形”,而“巧笑”“美目”寥寥八字,却传达出美人之“神”。还可以补充说,“手如柔荑”等句是静态,“巧笑”二句则是动态。在审美艺术鉴赏中,“神”高于“形”,“动”优于“静”。形的描写、静态的描写当然也必不可少,它们是神之美、动态之美的基础。如果没有这些基础,那么其搔首弄姿也许会成为令人生厌的东施效颦。但更重要的毕竟还是富有生命力的神之美、动态之美。形美悦人目,神美动人心。一味静止地写形很可能流为刻板、呆板、死板,犹如纸花,了无生气,动态地写神则可以使人物鲜活起来,气韵生动,性灵毕现,似乎从纸面上走出来,走进读者的心灵,摇动读者的心旌。在生活中,一位体态、五官都无可挑剔的丽人固然会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但那似乎漫不经心的嫣然一笑、含情一瞥却更能使人久久难忘。假如是一位多情的.年青人,这一笑一盼甚至会进入他的梦乡,惹起他纯真无邪的爱的幻梦。在此诗中,“巧笑”“美目”二句确是“一篇之警策”,“倩”“盼”二字尤富表现力。古人释“倩”为“好口辅”,释“盼”为“动目也”。“口辅”指嘴角两边,“动目”指眼珠的流转。可以想象那楚楚动人的笑靥和顾盼生辉的秋波,是怎样的千娇百媚,令人销魂摄魄。几千年过去了,诗中所炫夸的高贵门第已成为既陈刍狗,“柔荑”“凝脂”等比喻也不再动人,“活活”“濊濊”等形容词更不复运用,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却仍然亮丽生动,光景常新,仍然能够激活人们美的联想和想像。

“传神写照,正在阿堵”,这原是六朝画家所总结出的创作经验,它也适用于其他艺术创造活动。此“阿堵”即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表现人物莫过于表现眼睛。不过“眼睛”应作宽泛的理解,它可以泛指一切与人的内心世界、人的灵性精神息息相关的东西,比如此诗中倩丽的“巧笑”。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也是以“永恒的微笑”获得永恒的魅力。总之,任何艺术创作都要善于捕捉与表现关键所在。一个“关键”胜过一打非“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