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些丧偶的老妇人们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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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住在土砖屋里的老人

故乡那些丧偶的老妇人们散文

她住在一处土砖屋内。

所谓土砖,就是用一尺见方的木框,框出来的砖,无需用窑烧制,风干就可以使用。用土砖建筑的房屋,风吹雨淋,墙面慢慢脱落,墙体慢慢倾斜。如果遭遇暴雨,是最容易倒塌。

她的丈夫在五年前离世,她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女儿都已远嫁他乡,儿子也全部成家另过。八年前,在她与老伴给满儿子娶了媳妇回来以后,把三个儿子各自安排在新建的三进(一进是里外两间房,其实就是卧室与餐厅)红砖屋以后,她与老伴搬到闲置的老屋——就是现在她居住的土砖屋。

现在,老伴离开了人世,她依然孤独地住在摇摇欲坠的土砖屋里。大儿媳妇身患重病,去广州动了手术,把长在臀部的肿瘤取了出来,家里欠了一身的债;二儿子带着媳妇外出打工,孩子放在外婆家;三儿子生了两胎残疾儿以后,举家来到城里,靠捡垃圾为生。

走进她的房间,阴暗、潮湿,地面凹凸不平,房屋里外两间:里间是一张稻草铺就、两条板凳架着的床,补丁重叠的被子,一个陈旧的梳妆台,门角落里一个便桶;外间是一个灶台,简单的炊具,一张方桌,三条方凳,一张竹椅。

她没有时间的概念,天亮起床,天黑睡觉。

她已过古稀,吃的菜靠自己种,烧的柴靠自己砍,用的水靠自己担。晴天,她不是在菜园里侍弄菜地,就是在山上拾捡枯枝;雨天,她时常坐在门槛上,背靠着门框,浑浊的眼睛望着远方,像一尊雕像,没有思想,没有欲望。

对她而言,日子就是有柴可烧,有饭可吃,有水能喝。

(二)住在红砖屋里的老人

她住在一处只建了一层的红砖屋内。

她已经寡居十年。丈夫比她大五岁,在她四十九岁那年,丈夫撒手人寰。

她的一生都是低声下气地过着,以前是看婆婆的眼色行事,现在是听女婿的辱骂苟活。她没有生个男孩,只生了三个女孩。大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二女儿与三女儿已嫁他乡。

她与大女儿、女婿一起过。但大多数时间,是她孤独一人在家。她的大女儿和女婿一直在外面打工,把生下的两个女儿都留给她抚养,如今大孙女初中还没有毕业,也南下广州“淘金”,小孙女被带到女儿女婿打工的地方读小学。一年到头,大女儿和女婿难以回家一躺。

年近六十岁的她,家里五个人的将近五亩责任田,都是她在管理,她像一头在田地里打滚的老牛,春耕、双抢、秋收,田野里总见她孤独而又疲惫的身影。

我是见证了她的水灵的,她是从一个穷山冲里嫁到我们这个肥沃的“粮仓”之乡。在我的记忆中,她是我们家乡妇女中皮肤最白皙,身材最丰满的一个,可如今,紫外线已经把她的皮肤晒成沧桑的树皮,繁重的体力劳动也把当年丰腴的女人压成两脚圆规。

年秋天,她在山上捡茶籽,从茶树上摔下来,左手骨折,今年夏天她从枣树上摘枣子,又从树上摔下,头撞地,满脸青肿。

女婿从远方发话:“她要把枣子带到棺材里去吃吗?”她只有委屈地哭诉:“我看今年枣子收成好,想多打点枣子,晒干,给她们三家各分一点。年年都是这样爬上枣树的,不想,今年的枣树就断枝了呢。”

(三)住在新洋楼里的老人

她住在新建的两层楼房里,也就是农村的所谓洋房。

丈夫在她六十岁那年患病去世,在她丈夫去世后的这十一年中,她为两个儿子操办了婚事,这个家族增添了三个孙辈:大儿子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四岁,二儿子为她生了一个男丁,也已经三岁。

她似乎并是不是寡居。两个儿子与儿媳妇都在在外面打工,三个孙子放在家里,让她这个奶奶带着。她经常是背上背一个,手里抱一个。即使种菜、做饭、喂猪,也是要背着她的宝贝孙子。

她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辛劳,她黑黝的'脸上满是慈祥的笑容,看着三个孙子,她的心里很甜蜜。她精瘦的身材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年过七十的她,带孙、种菜、养猪,还要管理田间,儿子、儿媳,只在双抢时节匆匆回来,收完稻谷,又匆匆而去。

她是她儿子们的廉价保姆,她也心甘情愿做这样的保姆。看见日见长大的孙子,她很欣慰。她还有一个女儿,工作在城里,看见母亲如此辛苦,多次劝说母亲,想把母亲带到城里生活,脱离苦海,可她觉得带孙持家,是她做奶奶的义务。她守着家,其实是守着一份她为自己设置的所谓妇道。

她经常对自己的儿子说,到阴间见到他们的父亲,总算有了交代。

看着孙子慢慢长大,是她活着的理由。

我真不想再举这些事例。

还有那些年近八十的丧偶老妇人,虽然不再下地干活,虽然不再带孙养猪,可昏暗的旧房内,是她们落寞的身影。所谓儿孙绕膝,所谓颐享天年,在农村,只是社会学家的良好愿望。

在养老机制还不完善的时代,目前的农村绝大多数老年人还是依赖晚辈养老,然而,随着大量的青壮年农民工的外出打工,老人的日常生活照料水平也随之下降。尤其是当前青壮年夫妻双双外出谋生众多,加剧了农村家庭的“空巢”化与老人的养老难的程度。

我对老家一个自然村(两个组)作了统计:六十岁以上的女人,丧偶者占百分之二十,七十岁以上的女人,丧偶者占百分之七十六。整个村子里,丧偶的女人,没有一个再婚的,整个村子里,没有一家是三代同堂而居的。基本上都是儿女住着簇新的楼房,父母居住在闲置下来的旧屋,只有儿女外出打工了,需要老人看家,才得以临时住在新房。

这些老年丧偶的妇女,曾经悲伤地送走相濡以沫的爱人,后来欢喜地张罗着为儿子迎来媳妇,如今,却孤独地隐居在破旧的房子里,冷暖自知,辛酸自品。一生辛苦,最后的热闹不属于她们。

寡居的老年妇女,一般都是文盲,最多也是进过脱盲班,认识几个数字或者几个口头常用汉字,她们的生活基本上还停留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状态,居住在破旧的房屋内,大多没有电视;更没有电话,如果外出打工的儿女来电话了,她们就颤悠悠地跑到隔壁邻居家,听到远方的声音,已经心满意足。

在她们的意识里,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天经地义的妇道。她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只有奉献,没有索取,只有丈夫孩子,惟独没有她们自己。

每当我走在城市的街道,看见搓麻玩牌的老年妇女,我会想起家乡那些带孙养猪的孤寡老年女人,每当我走进城市里的公园,看见佩剑拿棍的老年妇女,我会想起家乡那些种菜砍柴的孤寡老年女人。

注:这篇文字写于2008年,我的家乡的老人从2009年起,六十岁以上的也有了微薄的养老金。随着我的父亲离开人世而葬入城里的陵园,故乡,对于我,已经慢慢远离。但我知道,我的目光始终会落在故乡那片深情的土地上。